西坡按:这是大歌子与我商榷的一篇文章,我的原文点。我觉得写得很好,所以转过来。同时推荐关注她的号“饼与火之歌”。这年头,好好写文章讲道理的作者不多了,惜取眼前人。
前几天读作家沈大成的一个短篇《花园单位》,对其中一个精神失常的老职员形象印象非常深刻。 中年男子从某一天起拒绝完成工作,隐匿到办公楼下曲径通幽的花园里,嘴里念念叨叨的却全都是他那点流程化的无聊工作涉及的名词。
在现实生活的底色上浓墨重彩地泼洒,便有了小说。这种“底色”往往浸透了日常。比如以下场景,在职场上就不算稀奇:
女孩因为加班熬夜崩溃,哭着哭着掀了桌子。同事以为她会离职或者转岗,没想到过了好一阵子,女孩依旧在原来的岗位上继续搬砖,太阳照常升起。
这个情节来自20社的文章《年轻人消失的大厂梦》。我的朋友西坡对这篇文章中传达出来的年轻人的困惑颇有点不屑。我理解他的点,因为这篇文章里,贯通全文的一条线索是,年轻人认为大厂缺少上升空间。互联网行业增速正在放缓,入坑早的老员工跟着行业水涨船高、熬几年就能跻身管理层拥抱财富自由的神话,越来越难复制。
财富自由“梦碎”,听着多少是有点矫情的,背后是不切实际的期待,也就是西坡同学说的“不接地气”。
看看这些受访的年轻人是怎么描述他们的苦恼的:“在一滩浑水里来回游荡”,“容易被替换”,“思维被框住了”。在高度流程化的组织架构中,这些都是常见困惑。晋升通道受阻、成长空间不足是表象,往深里追究,这其实是存在主义危机。
管你公司眼中这项业务多么具有创新性、开拓性、前景和钱景一片大好,当岗位上的员工自我定位为“螺丝钉”,他们就很难说服自己这些重复的劳动和所谓“事业”有什么关系。
与“上升梦碎”相对应的现象,是企业惯用的激励手法开始不灵光了。丰厚的奖金激励只能刺激一时,所谓“价值观”越来越像一种反讽修辞,过不多久,人就会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感到疲惫。
不是这届年轻人不“皮实”,只是他们恰好赶上了一个青黄不接的时代。以996为代表的那一套奋斗价值观、回报机制正在失效。996的时代正在过去,996的问题却未见得得到了充分的梳理。略显形而上的怀疑,往往兴起于这样的阶段。
能进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年轻人都是同辈中最聪明的头脑,薪酬也不会低,不太能精确适用于“被剥削”的解释模型。996当然是违法的,但996本质上不是劳动法问题。打工人的终极困惑不是强负荷,也不是相较于前辈的相对剥夺感,而是找不到价值感的消耗。
我比较赞同社会学学者项飚的视角。他觉得年轻的互联网打工人面临的是“意义贫困”,之所以如此反感重复性的工作,本质上也是意义匮乏导致的。
说得再玄乎一点,就是“人的没落”。人之为人的价值,在工作的链条中被隐没。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人,负责一个环节的加工,这道工序和他个人的价值很难建立起联系,至于这道工序和整体的产品有啥关系、谁会从中受益,个人很难感受到;互联网公司的打工人,很多时候,与其说是他这个人有价值,不如说是他所在的位置有价值,大型组织发展到一定阶段,条块足够分明,对于划分到具体条块、又承担着高强度任务量的员工来说,看清整体的意义链条,越来越奢侈。
“人的没落”这类哲学式似乎是“反互联网”的。网络公司的游戏规则,引用项飚的总结,“3个人干5个人的活,付4个人的工资”。在这样的模式下,效率是绝对优先项。但或许“效率”这个概念恰是要重新审视的。
在反思996时,奈飞(Netflix)CEO里德·哈斯廷斯的“零规则”屡屡被提及。奈飞不搞996,规则和流程在企业文化里是比较淡薄的,员工还可以自由休假、自由报销。看起来“零规则”下的员工享受着令人望尘莫及的福利,但我猜他们的工作所承受的压力未必比困于996的互联网打工人低。不同之处在于,员工被赋予了充分的自主权,人的自主性被唤起后,高效率与创造性被充分激发出来,使命感与意义感也能建立起来。
你可以说这是一种“终极pua”,况且奈飞的经验也不是你想学、想学就能学的。但这种“清奇”的思路,或许能给“后996”时代的互联网公司一点启发。哈斯廷斯阐释他的企业文化观念时,把那些条条框框的规则、按工作时长评价员工工作的思路划归为“工业经济”的产物。工业时代重视生产力提升,而数字时代,尤其是对走在数字时代前沿的互联网公司来说,创造力才是根本。站在互联网中心呼唤“人”,实际上也是无比务实的。
我一个朋友入职某头部网络公司之前,特地在距离公司十几站的地方租了个房子。朋友不是想省钱,他有避免被工作“异化”的自觉,尽力将生活与工作区隔开来。但进入工作状态后,这种自觉并没有帮到他太多。20社那篇文章也发问:当螺丝钉不再想做螺丝钉,他们能反抗自己的命运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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